周日早上是今天

巴黎的故事(三)

三天里,我不断怀疑自己的决定是否太主观、太武断、太欠缺考虑。或许我该撕了那张票。我只是终日练琴,从清晨练到傍晚,只有不得不休憩时会停下。我恐惧自己处于一个危险的无所事事的状态,这种行为直到腱鞘炎将我折磨得痛不欲生才停止。指节处一阵阵疼痛,发僵,我真想把它们剁掉。上一次让我发病的,是一首死活达不到“最高标准”的叙事曲。我躺在沙发上,盯着天花板发呆。还有多久?32个小时。剩下的时间干什么?《泪与笑》离我只有两英尺,在沙发边上的小桌子上。我最终还是读了它。

马车载着我,隆隆地驶向莰斯姆林厅。我坐在在马车座椅里靠阴的一面,能清楚地看见小灰尘在发白的光线里飘旋,向阳的座椅上皮革热得发烫。同样的,过于强烈的光线反射在淡灰的弹石路面上,太刺眼了,我昏昏欲睡。

人不多,座位左边的是一个老人,把右手手松垮地搭在妻子怀里。空气中散发着若有若无的奈若利橙花油的味道、地板的漆油和宽阔的楼梯,使剧院显得很年轻,像个毫无防备的新手。橙花油,妥卢香脂胶,松香——那些他身上会有的味道——和女人的味道,那种混着各种香水和女人本身体味的味道,要不就是自己故意蹭上去的——只是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,没必要。一次聚会的时候,我甚至闻出了蛋奶酒的气味。

“这次又是谁?”

“说了,你能保证不告密吗?”一会儿他说,“你羡慕吗?”

“怎么可能!其他人会,但我不会。”

“好啦,那我还是不想说。”

“嗯,我保证不传。这样呢?”

“我觉得你在故意套话。”

“爱信不信。”

“等我先……算了,那,你还要听吗?”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我喜欢他在以为我不耐烦的时候,不惜一切代价询问来由的样子。

“当然。”

“真的?”

“你快说。”

“今天戴妮卡不小心洒在我身上的。她走路急了点,好像刚刚被斥责了一场。”他缓缓地说。直觉告诉我这是编的,并包涵了某种隐晦的私事。正当我准备向他微笑一下,表示理解含糊不清、意味不明的暗语时,扭过头,却发现他一脸严肃,好像刚刚说的全是新闻报道上的真实故事。

我被吓到了。

我们继续往前走,离其他在玩耍的年轻人远远的,一直走到大橡树的树荫底下,我说:“你在骗我。”

“爱信不信。”他忽然很用力地打断了我的话,那种刻薄傲慢、居高临下的语气猝不及防地显露出来,轻轻松松就摧毁了我好不容易建立起的自信心:一瞬间又碎得稀里哗啦。氛围跌入冰窖。这种语气,傲慢无礼,骄横得可怕,像石头一样冰凉。我才意识到只有我们独处的时候他会暴露出本性来。他一次又一次地先哄小孩一样地哄我,让我放松警惕,咬到他精心投下的饵,再毫不留情地抹净、抽空、吸干所有能够使我以为“你同意了”的标志。

我静静地站着不动,而他一个人走到杜鹃花丛那里,蹲下拾起一朵花,又起身,走回来,随便大声聊起了别的话题。内容很有趣,他时不时又大笑一下,一边笑一边在手上扯着那朵花的花瓣,假装刚刚什么事都没发生,我们一直都这么好。

观众席咕咕哝哝的私语终于停了下来。首席十分年轻,技术似乎有古典主义遗风。我只两次对小提琴留下过直觉般的痕迹,还是被硬逼着去和帕格尼尼见面。当时小提琴家已经完成两首随想曲和一首幻想曲,友好地询问我说“要看看你喜不喜欢这些”,于是我们加了一首《G大调赋格》,未经改变的巴赫。并不按照原计划那样的“技术什么都要更厉害点”。李斯特靠在钢琴上,手臂撑着脑袋。我注意到那个在不远处的观察,混身不自在,即便不知道他是不是一直在看我,还是发呆、思考、单纯地解闷。我从来没想到他的注视会令我如此慌乱,令我不安,完全是屈居于兴奋下的无法预测的不安。我尝试着转头看他一眼,马上就后悔了。我的眼睛里装的意图和情欲太明显,偏偏就这样对视了,毫无防备,他的眼神又尽然是木然的,然而立马就发现了我。我下意识转回去,假装继续谈论“音色和木质的关联”:从开始到结束,不过0.3秒的时间,我不知道怎么解释那含有太多信息的一瞬,而他一定读出来我的冲动,自作多情和无以复加的羞耻。

乘着中场休息的时候,我在剧院不远处窄小的巷子口,靠着墙,躲在阴影底下读《阿尔芒斯》。沃辛维丝不知道什么时候凑过来,绿边荷叶袖连衣裙衬得她颤颤的。

“真慢,就不能早点吗?”

“等我看完。下次一定要来问我借。”

“给我看看。”

我把书递给她,主动撑着她的蕾丝阳伞。

她仔细研究了一会儿:“有什么特殊意义吗?‘外界及其浮言,又能把我怎么样?’”

“没有。我划着玩。”

“Dear!”

“来吧,我们进去看!”我说。她手轻轻地摩挲夹在其中的书签,然后用拇指和食指捏住书签的一角,敏捷地抽出,吻一下,随即把书还给我。但并没有要继续自己撑伞的意思。我很享受被浸润在黏糊糊的信任的瓶瓶罐罐里,就像我现在在为沃辛维丝撑伞。“我们溜进去!”在门卫那里我吻着她的头发,留着意犹未尽的轻浮,心里想的却是他富有礼节性的冷淡。“李斯特低下头等着和太太亲热的样子!”我的心脏慢慢又烫起来了。


一天,凉爽的傍晚。塞纳河迷人的水波,连片青苍的云,恋人们,树梢上病怏怏的太阳。我很慢地散步,有时停下,写几句创作;有时只是看来往的人群和背后被带起来的尘土。也许他在这,也许他不在。我期望后者的概率甚至大于前者:我不想见到他。因为不确定这会不会使我过于热切地和他谈天、原谅他并无条件地信任。以前我们有矛盾时是怎么解决的?以前我怎么没注意到这些令人不安的问题呢?从何时起?我踢着路边的石子,不一会儿就不见了。

在那段日子里,想到他喜欢我,我便欣喜若狂,在脑中把一切我们相遇的故事重演一遍,把高潮部分添油加醋,改得面目全非,仿佛是睡前的奇怪仪式。想到他不爱我,我急吼吼地列出所有能推翻它的依据,尽管在为自己的虚伪和幼稚感到荒唐,仍然不可遏制地干着愚蠢的事。我是无神论者,但只这一次,我希望这个夏天能永久停留,在我身上烙上永不能去除的痕迹。

他来了,同样慢悠悠地走过来。

我明白自己得到了回应。一天前我去找他,特意挑了他不在的时候。我留言:“出来聊聊。6:40,我在塞纳河畔的教堂前的拱桥等你。勿石沉大海。”

我们沿着拱桥走着,甚至没有象征性的问候。这使我感到快乐,以至于有一丝危机感。这便是我想要的吗?和他一起散步,不说什么话,保持缄默,无言已经说明了一切。(这个自然段段还没写完,下次接)

(这个合集可以看作是中篇小说进行的强制性拆分,每次发的段落并不是单独一篇故事。最好的形式其实是整篇故事几万字一起发出来,或者把前后文全都连起来看。可惜我没有实力一次性写完,只好像挤牙膏一样啦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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