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日早上是今天

巴黎的故事(五)

(粘贴,然后忘记写到第几篇了.......)

“……你认为你在干什么?如果怨恨是因为我让你感到痛苦,而一旦你知道我不愿你痛苦,那会怎样?……不必回避……别让我痛苦,别痛苦。别去管它……”

同一件事不能再发生第二遍,只好模仿,记录的是影子,只留下迷惑的轮廓;用着平时根本不会用到的词汇粗鲁地记录内心,好比是划开柳橙仅仅是为了看它汁水四溢。

我回想着那些细碎的街景,彷徨的脚步在门外心神不安,盛夏的果实过于饱满的外皮,他把书平展在树阴下,他的花园,散步,水,塞纳河……我想尽量精准地叙事,写下的却总是迷乱的抒情句子,像个痴醉的女孩子。

那本日记让我感觉他从未离开过。

那天下午我去教课,他也是。在笔直平板的街道上,他的身影远远的映在另一边,在被遮掩的灌木和店铺招牌隐隐绰绰的阴影下,头发一半都消失在反光中。

而有时我会想冲上去,拍他的肩膀,待他一回头就吻住他的嘴唇,然后盯着他的眼睛,不说话,看他没有抗拒,再吻,再在他耳边说:“原来,你和我一样。”

当然,他永远不会知道,我也不会告诉他。可能等到一定程度上时他自会明白,就像所谓“本就如此”一样……新谱子,他遇到了一个漫长的休止符:“……噢……听啊……噢,一声长叹……”,那种语气,无意识发出的、夹杂着轻微呼吸声的、柔软而甜腻的语调,会令我忽然“心神荡漾”……这种近似折磨的撩拨让我又爱又恨。

我当然可以把这归咎为热心:在一场晚宴上,他向别人极其自然地提起我,“他啊……他很厉害。我很喜欢他的《英雄》……”一边说,一边微笑着望着我,那微笑仿佛是——我们才认识多久啊——在征求我的意见,“你说呢?”。我对这突如其来的殷勤感到迷惑,警觉地看着他,然后才反应过来,微笑着朝他点头。最后我弹了一首回旋曲和两首玛祖卡。“我就说吧。”他对着一位朋友窃窃私语,人们开始礼貌地鼓掌……那天夜里,我满脑子都是他向我微笑的样子。

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向别人突然说起一个初来乍到的外国人,但可以确定的是:他对我怀抱着介于“感兴趣”和“不确定”的情感。我很确定那个微笑里隐含着什么东西,一些他自己都不敢承认的、“迷人”的因素——尽管我还什么都不知道。那夜是我来巴黎的第三天,我们才见过两面;我连对那个“迷人的微笑”都毫无防范。也许他对每个人都这样做,也许那仅仅是出于好心向我示好,“深呼吸,别紧张”。

我需要提携和资源。对他,我甚至得更挑剔:我需要确定这条路毫无风险。因为他在隔壁琴室演奏我的《英雄》,足以让我觉得他至少是个新鲜的人。

于是我放下戒备。

当然,我不信我和他短短几天就能成为很好的朋友全然是他的功劳,即使他的确很讨喜:我们如此相像。

“你想出去吗?”

“随便。可能吧。”

“你的意思是不想。”

“我说可能吧。”

“那你会一直待在家里吗?”

“有时候想。”

“那现在呢?”

他开始频繁和我一起去出席活动。“就当是在帮你。”他说,“因为你看上去……很特别。”他想说的是“孤僻”。而实际上我只是不爱说话。我没有反驳,静静地看着他,意思是:我不在乎,但你可以继续。

还有一次,在他家里,我坐在花园的遮阳伞下休息。有人叫他,他起身离开,几分钟后从门房拿了一封信回来。

“肖邦。”

“怎么了?”

“没事。”

我低下头。过一会儿,我注意到他一直盯着我。

“发生什么了?”

“没什么,真的没什么。”他笑着走开了,把那封拆开的信留在桌上。我好奇地去看看,才发现是一封情书,收信人是李斯特,但信纸的称谓是我;寄信人写着一个陌生的女性名字。

房间里传来钢琴的声音。他正在改编一段贝多芬的交响曲。

“我根本不认识她。”我走进去。

“习惯了就好。还有,她不知道你住哪。”

“所以你就告诉她你可以代收。”

“是的。”

“但你也不知道。”

“是的。”他讥讽地说,“通常我都要打开看看才能确认。之前也有别的来信。要我一并给你吗?还是不要?”

我没有理他,一言不发地找出名片,放在桌上。又拿起,撕下地址,把其他部分团成球,就这样扔在地上。反正他会看见。

我走了。他仍然不为所动,除了刚开始身体轻微颤抖了一下,而且极有可能是因为乐曲在那时达到了高潮。我的确很恼他,在半分钟以前——然而跨出大门就开始后悔了;但为了面子以及“自尊”,我没有回头。

我们开始赌气。当然,结局你已经知道了。




我才发现,原来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可以那么简单、短暂而美妙。我喜欢上他家去,尽量不让自己变得可疑。有时候他把我留下吃饭,屋子里弥漫着食物的香气和柑橘的味道。有时候我们讨论作品:在花园里,在客厅里,在琴房里,重重叠叠的阳光透过窗户,在家具后形成混合的阴影。我曾经提议练习四手联弹,然而刚一说出就被驳回,“行啦,我不想练。”意思是:就这样,别干什么事。于是我也放弃了。其他时候我们聊天,总是在花园里。或者两个人都不说话,离得很远,各自靠在椅子上读书。当大家都在午睡的时候,我们就上阳台——我在那里速写,或者抽烟,他在旁边作音乐评论,以便明天登在报纸上。

我们沉默着。沉默代表着我们间的默契:无言、坚固、互相信任。这让我觉得我们的关系变得非同一般:这像是我们独有的秘密。他以前带人来过这吗?我不在时他干什么呢?睡觉吗?还是思考?改编莫扎特的歌剧?他会习惯一个人写评论吗?

一段时间里,我甚至觉得自己爱上了这个秘密。我多想在他曾经日日夜夜睡过的床上躺着,闻被子和他衣领的气味,穿他的衣服,斜靠在护栏上看塞纳河把巴黎分成左岸和右岸。刚开始我惊讶于这种依恋情绪的产生。而实际上我已经不知不觉成为其中的一员。当我终于意识到不对时,早已经无法挽回。我不会因为一个殷勤而爱上他,没这么简单;但那扇门,《英雄》和那个微笑,是坠入深渊前的临门一脚。就像我尽力摆脱,以为快要接近成功,实际上却是沉沦到了更深的地步。

他拿起我的手稿:“这是什么意思?”

“哪里?”

“你看,就是这一段。”他指着一句华彩,“我以为你不会特意去写——”

“实际上我根本想不到你会弹。”

“不,我不会。”实际上我只是尝试模仿他的风格。后来这个想法被证明很荒唐。

有一天,我在弹改编的《唐璜》时,他忽然说:“你这是什么?”

“这只是一点很小的改动罢了。”我解释。

“再弹一遍。”

于是我重新调整了一下。

“有问题吗?”

“有啊,很大。”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很疲惫,好比失去动力的秋千,“别这么做。”

“别这么做,真的。”

我立刻把那些引起他困扰的段落划掉。

回想起那一幕,他请求我“别”,像是屈服的样子让我觉得而他明白这样的后果。

可是仍要尝试。

这是他第一次暴露内心吗?

我感到一阵颤耸。

他一样喜欢揣度我。

我几乎能想象到他在我走之后脸上后悔黯淡的神情。

从此我去他那的时间少了。一方面是因为忙——出版社、音乐会和教书的生意;另一方面,我怕我再次遇到那样的情况:他向我袒露心扉,而我不确定在信任的遮蔽下自己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。

另一方面,也许这又是不得不做的决定。如果说我在他面前引用他的特点,那当他再次触摸琴键的时候,就会感到温热的爱恋在音乐声中扩散。当他终于把所有无意有意的事件串联在一起……我几乎不敢想下去了。

我把他的琴谱搁置在抽屉柜里,因为看到他的名字会让我觉得愧疚,觉得神经一紧,继而回忆起自己自以为高明的手段,其实很容易发现端倪——我很快就会知道,在这种令人窒息的情况下,他也一样紧张。

我没有想到他会过来:就在几天后的晚上,在我正要上楼的时候,毫无提醒,毫无预兆,从玄关传来几声敲门声。

一定是报社。我想。我欠了他们三周的评论。

我跑上楼梯,撕了几张手稿,下楼开门的一瞬间,看到了那张熟悉的面孔。我迅速把手稿藏在口袋。

我们对视了几秒,然后他先开口了:“你上次说你要练四手联弹,”他一边进门一边说,不解释这么晚过来,好像这很正常,“而我们已经几天没见了。”他极其自然地在房间里转了一圈,坐在琴椅上,跑了一组音阶。我站在一边,不知该不该坐下。

这时他翻开我的谱子,挑着,演奏起一阙圆舞曲。完成了。

我冷冷地说:“你刚刚改了。”

“哪儿?”

“就在这里!你听啊!”我弯腰演示了那一段,然后抱着手臂看着他。

“只是稍微一点。”

“你要么不弹,要么就按照谱子弹。”

他忽然间笑了,没有再回答我,一会儿我才发现有什么不对劲。他从口袋里掏出什么东西。

“你听好了。”

琴架上是我的手稿。我愣住了。一定是刚刚掉下去的。他迫不及待地开始演奏,故意富有情绪地弹着,“停下,拜托。”他知道那是什么。

他停下,转过身,面对着我:“你会对我的曲子下手,我真的不知道。”

“你不想想你自己吗?”

“你偏要这么问,那说实话,我已经很久都没有动过你的曲子了。”

我不可思议地看着他。“除了刚刚。”他笑着补充,“真的,我没有骗你。”他看着很窘。

“那为什么你不让我这么做呢?我是说,嗯,我以为你不在乎。”

“的确。但你,真的不行。”

他在干什么?逗我吗?他看起来很心不在焉,然而我不知道那是装的还是本就如此。我竭力让自己清醒一点,好更加方便地思考他每一句话背后指的是谁、什么意义。结果是仍然很困惑。就像第一次发现他喜欢我时一样。我小心翼翼地感触着,试探着,而此刻的我依旧小心翼翼地问:

“为什么?”

“因为,我会嫉妒你直到你死为止。”

有那么一瞬间我们出现了“真空”的状态。我的大脑一片空白——或者是一片混乱。总之他说了。直到你死为止。我不明白这句话什么意思,但听懂时已经太晚了;或者说也许一开始就该明白,只是不敢相信。

直到你死为止。

因为你是幸运的那一个。

你绝对想不到。

沉默。他把手插进我的头发里,向下捋着,几次后放在我的脖子上,扣住。我抬起头,假装很自然的样子,顺着他,手不住地颤抖——也许是兴奋,更多是恐惧。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慢慢靠近,直到他的额头贴住我的。空气很热,但也许是因为我们都在喘气。他呼出的热气扑在我脸上。接着他靠的更紧了些,“你确定吗?”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。他没说话,不带迟疑地,只是将嘴唇贴了上来,吻住,手在脖子上用力。就这样过了几秒,他松开,我只觉得一阵眩晕。

“我确定。”他才回答。但这时候我又吻了上去。于是他只好停下,近乎狂热地回吻,这次他抱住我,拥抱着,带着不可置否的意思,双臂环绕。许久后他问我:“好了吗?”

我像他一样不回答。他原来和我一样。我今天才知道。原来我们一直都在兜圈子。在哪里都是。

“什么时候练琴?”

“我不知道。”

他继续抱着我。“如果这会让你感觉好些。”而事实的确如此。光是这一点就足够让我心驰神往,而且他现在做出了决定,他信任我,这比爱来得还要令人兴奋。我确定在此之前我们从来没有如此热烈地拥抱过,这才使得每一分每一刻都弥足珍贵。我早该料到的。也许所有事情都不算巧合,但整合起来却又那么巧,就像那种只会在小说里出现的事,现在通通降临到我们身上,反而没那么重要了。

我们开始正式交流是在几天后,等到热情消减了一点,我们才开始见面。地点仍然在我家。

“为什么不早说?”

“你又没有给过我机会。”

“所以你一开始就知道喽。”

“不是。我很久后才发现你是假正经。”

“真的?”我根本不信。

“你真的一点都看不出来吗?”他反问。

他是说我们一直在调情,只不过言辞更好听了。

“你早该这样的。”我有点灰心,不过依然斗志昂扬。

“我知道。所以我在那天晚上补救了。”他做的还不赖,至少我很喜欢。别让别人知道就好,别露出马脚:他心领神会。

(攒多一点一起发,确实好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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